語言如何映照身份——Hall-Lew與Starr的社會語音學對話（上）

文：花湧惠

你是否曾想過，一個字的發音，竟能勾勒出性別氣質的輪廓，或是不經意地洩露你的文化身份？本次專訪邀請到英國愛丁堡大學的Lauren Hall-Lew教授、新加坡國立大學的Rebecca Starr教授，訪問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與我們分享他們如何踏入語言學的世界，以及那些令他們難忘的研究發現。兩位教授的研究不僅探索了社會語言學常見的社會階層、文化認同議題，更深入探討聲音、情感與身份認同之間的微妙關聯。

一句話帶你看懂「社會語言學」與「社會語音學」

｢社會語言學是一門研究語言如何在社會脈絡中運作的學科。(It's the study of language in the social context.)」Starr用一句話簡單明瞭地解釋了社會語言學的核心概念。他隨即補充道，其實有兩個更細緻的定義：「其中一種研究方式，是探討語言如何在社會脈絡中運作；另一種則是透過語言來研究社會世界。(One of them is the study of how language works in a social context, and then the other one is the study of social worlds through language.)」前者強調語言結構加上社會變因，後者則以語言為工具，研究社會現象，Starr表示，不同學者會依據自己的興趣從不同的角度切入，有著不同的思考模式，而這也正是Starr如此熱愛語言學的原因。

Hall-Lew則接著對社會語音學（sociophonetics）做了精闢的詮釋，與社會語言學一樣，社會語音學也是建立在社會脈絡上的語言研究，卻更著重於細微的語言結構層次。｢社會語音學關注語言與社會之間的變異，但在一個很細微的層次。(It's about differences in language as they relate to society, but at a very fine grain level.)」Hall-Lew回答道。

語言學：當科學思維遇上人文關懷

｢我當時並不知道語言學是什麼，但我確實想要一門能夠兼具人文與科學的學科。(I didn't know what linguistics was, but I exactly wanted something that was both humanities and science.)」Hall-Lew回憶道。不同於許多人從小對語言充滿興趣，Hall-Lew在大學以前從未聽過「語言學」這門學科。對人類行為充滿好奇、又渴望科學探索的他，選擇主修微生物細胞生物學，並輔修心理學，期待找到結合人文與科學的研究方向。

然而，命運的安排總是出乎意料。在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就讀期間，他參加了一個生物研究計劃，但實習結束後，卻突然覺得生物學並不是他的心之所向。就在苦惱未來方向時，剛好在選修範圍內的「語言學概論」課程吸引了他的目光。在社會語音學家Yaeger-Dror的引導下，Hall-Lew勇於探索語言學的各種領域。｢我開始分析口語數據中的韻律變異，而這也成為了我後來的研究方向。(I started coding for prosodic variation in spoken data, and that's now what I've ended up doing.)」漸漸地，Hall-Lew對語音變異研究發展出了自己的見解，這也推動他後續申請研究所的規劃。就這樣，原本要走生物學的Hall-Lew，從大學二年級起，踏上了社會語音學的道路。

與Hall-Lew相反，Starr則是很早就知道自己對語言學感興趣，｢我在高中時就接觸到了語言學……我知道自己對科學和人文都很感興趣，也希望能找到一門結合兩者的學科。(I came to linguistics quite early on in high school... I knew that I was interested in both sciences and humanities and I wanted to pursue something that let me do both of those things.)」Starr從高中就很清楚自己的志向，也想要一門能結合人文與科學的學科。

在美國，許多人到了大學才第一次聽說語言學這門學科，但Starr早在高中就已經開始探索這個領域。在一堂高中的拉丁文課上，他學習到格位標記 (case marking) 的系統，開始對語言結構產生濃厚興趣。正好，他就讀的普林斯頓高中開放學生到普林斯頓大學選修。於是，帶著好奇心的他走進了普林斯頓大學的語言學課堂。｢15歲的時候，我在普林斯頓大學選修了『語言學概論』這門課，我馬上覺得：對，這就是我大學想要讀的領域。(When I was 15, I took Intro Linguistics at Princeton. And as soon as I took the intro class, I knew like, yes, this is what I probably want to do for my university.)」Starr回憶道。

沒想到的是，當時哈佛大學的語言學以「歷史語言學」為主，根本沒有任何社會語言學領域的教授。Starr笑說：｢他們當時根本沒有聘請任何社會語言學家。我雖然上過幾門社會語言學的課程，但其實也有點一知半解。(They didn't hire any sociolinguists.I was able to take a few social linguistic classes, but I didn't know very much about it.)」對於語言學的未來藍圖雖模糊，但Starr在因緣際會下仍進入了史丹佛大學攻讀語言學博士。有趣的是，這樣無心的選擇卻也讓他找到專屬他的學術興趣。當時「第三波變異社會語言學」研究強調質化與量化的結合，而這也剛好符合了Starr的興趣。｢我一直希望能做兼具量化與質化分析的研究，結果史丹佛意外地成為了最適合我的地方。(I continued that mindset of wanting to do something that combines quantitative and qualitative, and Stanford happened to be a very good fit accidentally.)」或許，正是這樣的偶然，造就了Starr日後的學術視野，讓他在語言學的世界裡，找到了既符合理性分析、又充滿人文關懷的研究方向。

Gay or not gay? /s/音的跨語言研究

談到最難忘的研究成果時，Hall-Lew立即提到他最喜歡的研究之一，是與當時的博士班學生Zac Boyd及共同指導Josef Fruehwald合作的研究，探討同性戀男性和異性戀男性在/s/音發音上的差異。Hall-Lew指出，過去的語言學研究已發現英語中有這樣的現象：同性戀男性傾向於將 /s/ 音發得更高 (high) 且更齒音化 (dentalized)，而異性戀男性的發音則傾向於後靠 (back) 並接近 /ʃ/ (sh) 的音。他與學生於是進一步探討了英語、法語、德語和愛沙尼亞語中的類似現象，並讓不同語言的聽眾評價/s/音的前後差異對性別氣質和性傾向的影響。結果顯示，雖然法語和德語的男性說話者也存在這種 /s/ 的發音差異，但他們卻不將其與性別氣質連結；而對英語使用者來說，只要是前置 /s/，不論這個語言是英語、法語、德語，甚至是完全陌生的愛沙尼亞語，他們都認為說話者具男同性戀之性傾向。

Hall-Lew將這種現象稱為「指示性轉移 (indexical transfer)」，認為英語聽眾將自己對於英語語音的社會認知跨語言地投射到其他語言，並將特定的社會意涵、刻板印象與其連接。此項研究不僅表明了語音感知中的社會偏見、挑戰了傳統語音學中音素 (phoneme) 歸類的固定定義，更揭示了語音感知如何受到文化規範與社會習慣的塑造。

ㄈㄚˇ國還是ㄈㄚˋ國？標準發音真的存在嗎？

關於最難忘的研究經驗，Starr則分享了他在博士班的田調研究，有關臺灣與中國在華語發音上的差異。例如「法國」的「法」應該唸成四聲（fà）還是三聲（fǎ）？為了觀察學生如何處理這種發音分歧，Starr選定了一所美國的雙語學校，記錄學生們在不同老師間的發音對立時如何應對。

某次課堂上，來自中國的代課老師在唸到「法國」時，使用了三聲 (fǎ)，但學生的主要授課老師來自臺灣，一直以來教的都是四聲 (fà)。學生立刻發現這個不同，互相確認之後糾正代課老師：「老師，李老師說的是『法國（fà guó）』。」Starr針對這種發音上的忠誠度衝突（loyalty conflict）現象解釋：｢每個學生都面臨選擇：要忠於主要授課老師的教學，還是順從代課老師的指導。(Every student has to decide if they're going to be loyal to their main teacher or obey the instructions of the substitute teacher.)」相比之下，在英文課堂上，來自英國的老師教導美國學生「half past」的時間表達方式時，學生舉手糾正老師：「不是half ([hɑːf])，應該是hæf ([hæf])！」但老師從容解釋道：｢我這樣發音，是因為我來自這個地方。你那樣發音，是因為你來自另一個地方。(I say it this way because of where I'm from. You say it that way because of where you're from.)」這種多元標準的教學態度，幫助學生輕鬆接受語言差異，並理解發音背後的文化脈絡。

Starr說明，華語教學往往強調「唯一標準」，讓學生誤以為只有一種「正確」發音。英語教學則更常承認語言變異的合理性，讓學生理解不同地區的發音差異是自然的。不僅呈現了文化對於語音差異的態度影響，更提醒我們，語言標準從來不是單一的，而是在歷史、文化與教育中不斷變動與協商的產物。

Hall-Lew與Starr兩位的學術旅程，除了展現語言學作為人文與科學的完美結合，更展現了語言學的廣度與深度。然而，語言學這門學科，仍然被許多誤解所包圍—它只是研究語法和語音嗎？它與我們的日常生活有何關聯？社會語言學的研究又如何影響當代社會？

在下一篇專訪中，兩位教授將解答關於社會語言學的常見迷思，並分享他們認為當前最迫切的研究議題。此外，身為跨足美國、英國、新加坡多地的學者，他們也將探討不同地區的語言研究方法與重點，以及這些差異如何影響學術發展。

而對於想赴海外攻讀社會語言學或社會語音學的臺灣學生，兩位教授也將給出寶貴的建議，究竟在英國或新加坡攻讀碩博士學位，需要具備哪些技能與研究經驗？語言學的未來又將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