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音如何體現?從視覺化聲學數據看見臺灣南島語言的重音

當你聽到一段原住民族語的對話時,你是否曾注意過,這些語言的韻律與華語、閩南語、客家語很不一樣呢?沒錯!華語、閩南語、客家語都是「聲調語言」,而所有臺灣的南島語言則都是「重音語言」。所謂「聲調語言」,是指透過不同的聲調來區辨不同的語意,像是華語的一聲 ma55「媽」、二聲 ma35「麻」、三聲 ma315「馬」、四聲 ma51「罵」,即是透過不同的聲調來辨義。至於「重音語言」,則是在詞彙中,某個音節會比其他音節更為突出,例如:泰雅語 huzil「狗」,重音落在最後一個音節上。

重音如何體現?從視覺化聲學數據看見臺灣南島語言的重音

文:林鴻瑞(中央研究院語言學研究所博士後研究學者)

 

當你聽到一段原住民族語的對話時,你是否曾注意過,這些語言的韻律與華語、閩南語、客家語很不一樣呢?沒錯!華語、閩南語、客家語都是「聲調語言」,而所有臺灣的南島語言則都是「重音語言」。所謂「聲調語言」,是指透過不同的聲調來區辨不同的語意,像是華語的一聲 ma55「媽」、二聲 ma35「麻」、三聲 ma315「馬」、四聲 ma51「罵」,即是透過不同的聲調來辨義。至於「重音語言」,則是在詞彙中,某個音節會比其他音節更為突出,例如:泰雅語 huzil「狗」,重音落在最後一個音節上。[1] 

在臺灣南島語言中,有些語言重音落在最後一個音節(ultimate),而有些語言重音則是落在倒數第二個音節(penultimate)。若不瞭解重音的規律,可能發音會很不到位,讓聽者聽起來覺得好像發音不太標準。反之,如果能正確掌握重音的規律,也會讓人聽起來覺得很道地呢!

有關臺灣南島語言重音的特徵,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盧郁安教授與國際學者 Kristine M. Yu 攜手合作,全面性深入淺出比較了十四種臺灣南島語言的語音特徵。研究成果〈臺灣南島語言的語音〉(Phonetics of Formosan Languages)今年初發表於由李壬癸院士、齊莉莎研究員、戴智偉副教授主編的臺灣南島語言研究專書 Handbook of Formosan Languages: The Indigenous Languages of Taiwan 中 [2]。該文運用了聲學分析,透過頻譜圖、音高圖等視覺化的呈現,讓讀者可以「看見」重音。

本文首先將歸納臺灣南島語言重音的規則,接著,介紹南島語言重音體現的特徵。現在就讓我們一起揭開南島語言重音規律吧!

重音的位置

在介紹臺灣南島語言重音的規則之前,讓我們先從宏觀的視野,俯瞰全世界重音語言的規則。在 World Atlas of Language Structures(世界語言結構地圖集,簡稱 WALS)網站中,重音章節的作者 Rob Goedemans 與 Harry van der Hulst 比較了全世界 502 種重音語言,結果發現 220 種語言沒有固定的重音位置(佔 44%)、92 種語言落在第一音節(佔 18%)、16 種語言落在第二音節(佔 3%)、1 種語言落在第三音節(接近 0%)、12 種語言落在倒數第三音節(佔 2%)、110 種語言落在倒數第二音節(佔 22%)、51 種語言落在最後一個音節(佔 10%)[3]。

臺灣南島語言的重音,主要是屬於有固定位置的。重音主要落在最後一個音節(ultimate),或是倒數第二個音節(penultimate)中。另外,也有少數語言重音落在倒數第二個音節或倒數第三個音節(antepenultimate),甚至也有落在第一音節。從臺灣南島語言研究團隊 2018 年再版的「臺灣南島語言叢書」中,可一窺各族族語重音的情形,歸納如下表所示 [4]。另外,筆者所研究的噶哈巫語,也是屬於重音落在最後一個音節的語言。

臺灣南島語言重音規則一覽表(根據「臺灣南島語言叢書」)

有的語言,不同方言之間的重音規則可能會有所不同。像是魯凱語,根據李壬癸院士、齊莉莎老師的調查紀錄,霧臺方言、茂林方言落在倒數第二音節,有別於萬山魯凱語落在第一個音節 [5]。此外,同一種方言中,不同的地區重音的落點也可能會不同,像是布農語郡群方言,南投的郡群布農語落在最後一個音節,而高雄的郡群布農語則落在倒數第二音節 [6]。實際上,情形可能更為複雜,像是南投郡群布農語,清大語言所博士李俐盈發現聚落中有的發音人其重音落在最後一個音節,而有的發音人則落在倒數第二音節,而她發現重音模式無法僅以年齡或性別之差異來解釋 [7]。

 

如果將臺灣南島語言重音的規則拿來跟全世界重音語言的類型比較的話,可發現:

  1. 世界上 44% 語言沒有固定的重音位置,而臺灣南島語言則是普遍皆有固定位置。

  2. 世界上高達 18% 的語言重音落在第一音節,但在臺灣南島語言中,僅萬山魯凱語為重音落在第一音節的語言。

  3. 世界上22% 的語言落在倒數第二音節以及 10% 的語言落在最後一個音節,臺灣南島語言主要的類型即屬於此二類。

掌握了這些重音的規則,就像掌握了語言的韻律密碼,能讓我們在發音時更加貼近母語者的語感,更有助於溝通。正是這些細緻的韻律特徵,構成了臺灣南島語言的獨特之美,也是我們學習與保存這些語言的重要一步。

重音的體現:看見重音

在語音學研究中,有一些專業的術語,像是 F0(基本頻率)、音強或時長等,而使用視覺化的呈現方式,則能讓我們「看見」聲音的模式,彷彿為聲音裝上了眼睛。現在就讓我們從南島語的重音研究中,感受視覺化數據的魅力吧!

盧郁安教授與 Krstine Yu 全面性比較了十四種臺灣南島語言的重音特徵。有一些南島語言甚至過去沒有重音的儀器研究,她們便依據原民會線上詞典之音檔進行聲學分析,補足了此空缺,揭開重音的奧秘。她們指出,研究南島語的重音模式時,F0 是一個重要的聲學指標。透過圖表,可以清楚地看到音高在重音音節與非重音音節之間的差異。例如,在布農語的研究中,倒數第二音節的 F0 曲線明顯上揚,顯示其重音特徵。而在阿美語中,詞尾音節的 F0 會急劇下降,形成明顯的結尾重音。

她們在前人的基礎以及自己的分析研究上發現重音落在最後一個音節的語言,有的語言會依據詞尾的輔音而有差別,如:賽夏語、阿美語、卑南語。她們根據聲學數據主要的發現是,當音節以響音結尾時,詞尾重音傾向於呈現下降的 F0,而當音節為開音節或以阻塞音結尾時,則呈現為高音調。以阿美語為例,她們分析了原民會出版之《阿美語詞典》之雙音節詞語料,[8] 發現倒數第二音節的 F0 輪廓始終維持在低調,而重音音節的 F0 輪廓則分為高平調(有時伴隨輕微下降)以及急降調。她們依據音檔繪製的音高圖如下。

阿美語重音圖(Lu & Yu 2024:189)

筆者 2016 年的碩士論文《噶哈巫語音韻研究》曾探討了噶哈巫語重音的體現,發現有別於其他重音落在最後音節的臺灣南島語言,噶哈巫語的體現主要為高調,而非降調 [9]。以 punu「頭」一詞為例,其音高為 [低.高],重音所在的音節體現為高調。音高圖如下圖所示。筆者透過比較不同年紀的發音人,發現重音的體現由降調轉為高調。此外,在《噶哈巫語分類辭典》中 [10], 也可以發現潘永歷長老在詞尾為擦音尾的環境中,會讀為降調,而在非擦音尾的環境中,則讀為高平調。

噶哈巫語重音圖(林鴻瑞 2016:87)

讓美好的聲音,聲聲不息

目前所有的臺灣南島語言都面臨著瀕危的困境。語言的學習與傳承,「發音」可以說是第一步,而其中重音對於整體言談的聽感來說更是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由於臺灣南島語言重音有別於華語、閩南語、客家語之聲調,學習者可能會面臨著挑戰。盧郁安與 Kristine Yu 對於臺灣南島語言的語音做了全面性深入淺出之研究,並且以視覺化的呈現,能使讀者對於臺灣南島語言的語音有更進一步的認識。透過此文,希望讀者不僅能知道每一種南島語言重音所在的位置,還能對於重音的體現有確切之掌握。盼能讓這些美好的聲音能「聲聲」不息。

 

 

註解

[1] 聲調與重音在語音學中皆屬於「超音段」之範疇,讀者如想對超音段有進一步的瞭解,可參考邱振豪老師與盧郁安老師的文章。邱振豪、盧郁安. 2021.〈聲韻學:聲音組成的結構與韻律〉,《語言學:結構認知與文化的探索》(黃宣範主編),頁 158-161。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

[2] Lu, Yu-an(盧郁安)and Kristine M. Yu. Phonetics of Formosan Languages. In Paul Jen-kuei Li, Elizabeth Zeitoun and Rik De Busser (Eds.), Handbook of Formosan languages: The indigenous languages of Taiwan, Part 1, 183-232. Leiden: Brill.

[3] Rob Goedemans, Harry van der Hulst. 2013. Fixed Stress Locations. In: Dryer, Matthew S. & Haspelmath, Martin (eds.) WALS Online (v2020.4) [Data set]. Zenodo. https://doi.org/10.5281/zenodo.13950591 (Available online at http://wals.info/chapter/14, Accessed on 2024-11-19.)

[4] 「臺灣南島語言叢書」由臺灣南島語言研究團隊所作,各語言作者如下:1. 吳靜蘭(阿美語)、2. 黃美金、吳新生(泰雅語)、3. 葉美利(賽夏語)、4. 簡史朗(邵語)、5. 宋麗梅(賽德克語)、6. 黃慧娟、施朝凱(布農語)、7. 張永利、潘家榮(鄒語)、8. 齊莉莎(魯凱語)、9. 張秀絹(排灣語)、10. 李佩容、許韋晟(太魯閣語)、11. 謝富惠(噶瑪蘭語)、12. 沈文琦(撒奇萊雅語)、13. 鄧芳青(卑南語)、14. 何德華、董瑪女(達悟語)、15. 潘家榮(拉阿魯哇語)、16. 宋麗梅(卡那卡那富語)。書目資訊以泰雅語為例:黃美金、吳新生. 2018.《泰雅語語法概論》。新北巿:原住民族委員會。第二版。

[5] 霧臺方言參見:齊莉莎. 2000.《魯凱語參考語法》。臺北:遠流出版社。茂林方言參見:李壬癸. 1997.〈茂林方言〉《高雄縣南島語言》。高雄:高雄縣政府。萬山方言參見 Zeitoun, Elizabeth. 2007. A grammar of Mantauran Rukai.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 Monograph Series, No. A4-2. Taipei: Academia Sinica. 

[6] Huang, Hui-chuan J(黃慧娟). 2005. On the status of onglides in Isbukun Bunun. Concentric: Studies in Linguistics 31(1), 1-20.

[7] 李俐盈調查聚落最年長的女性(97 歲)以及一位年輕一輩男性受訪者(61 歲),其重音皆落在最後一個音節,而一位 79 歲男性發音人其重音則落在倒數第二音節,由此可見重音模式並非年齡與性別因素可斷定。Li, Lilian Li-ying. 2018. A grammar of Isbukun Bunun. Hsinchu: National Tsing Hua University. Ph.D. dissertation.

[8] 吳靜蘭. 2012.《阿美語字辭典》。新北:原住民族委員會。https://e-dictionary.ilrdf.org.tw/ami/search.htm

[9] 林鴻瑞. 2016.《噶哈巫語音韻研究》。新竹:國立清華大學語言學研究所碩士論文。

[10] 潘永歷原著;董忠司總編輯;陳嬿庄主編;潘正浩、林鴻瑞、涂文欽、朱恩成編輯. 2015.《噶哈巫語分類辭典》。南投:南投縣埔里鎮守城社區發展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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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我們邀請擔任特約作者的語言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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