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調會說話：自閉症說話者如何處理句子的焦點？

文：吳詩涵（國立陽明交通大學語言學碩士）

在人們看似自然的日常對話中，說話者傳達的不只有語法結構或字面意思，更有豐富的情緒、態度與人際意圖。這些「言外之意」是我們溝通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其中一個關鍵要素，叫做「資訊焦點」（或「信息焦點」；information focus）。簡單來說，資訊焦點是講話中最重要、最新的那一部分內容。它讓聽者知道：這句話的重點在哪裡。

試想：你明天要去日本出差，別人問你不同的問題時，你的回答雖然字面上大同小異，但語調和重音卻會不一樣。像是：

(a) 「你明天要去哪裡出差？」→ 「我明天要去 日本 出差。」

(b) 「你何時要去日本出差？」→ 「我 明天 要去日本出差。」

(c) 「你明天去日本要做什麼？」→ 「我明天要去日本 出差。」

這三句回答的關鍵就在於「強調」的詞不同，也就是資訊焦點不同。這種語音上的差異，不是隨意的，而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早已習慣的表達方式。焦點詞通常會以更大的音量、更長的音節、較高的音高（pitch）或更明亮的語音品質來表現。如果把重音放錯位置，聽者可能會誤解講話的重點，進而影響整體理解。

那麼，對於自閉症者來說，他們表達資訊焦點的方式，會和一般人一樣嗎？

自閉症者如何表達新舊資訊

自閉症，全名為自閉症類群障礙（Autism Spectrum Disorder, ASD），醫學上定義是一種精神發展障礙。常見特徵包括社交溝通障礙等。根據《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DSM）的分類，自閉症者通常傾向於直白地理解字面上的意思。在語音韻律、抑揚頓挫的感知和表達方面，自閉症者可能表現出遲緩，常被形容為講話「異於常人」，最常見的特徵是講話聲調平板單調、變化少。

前面提到，講話時通常會在新資訊上下重音來強調，而2005年美國的一項研究顯示，自閉症者在這方面與非自閉症者有所不同。研究發現，美國自閉症孩童在抽象的重音表達上，相較於同齡的小孩有顯著困難。這意味著即使是看似簡單的加重語氣以強調句子中的新資訊，對於自閉症患者來說，也可能過於抽象、難以理解。

然而，目前針對自閉症講話的資訊結構與語音特徵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英語母語者身上，對於以華語為母語的自閉症者，相關研究則比較少。針對這一研究空白，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文系的語音實驗室在2023年的一項研究專門探討了華語母語自閉症孩童如何在講話中強調新資訊。研究發現，非自閉症的華語母語者在強調新資訊時，會拉長那個資訊焦點的音節。但在自閉症群體中，只有男性自閉症者會這樣做，女性則沒有這種顯著的音節拉長。

另外，研究還發現，不論資訊是新還是舊，自閉症孩童講話時的音節開頭位置，聲帶的振動都比一般孩童來得更緊，聲音聽起來會有點嘶啞和粗糙[1]。 值得一提的是，這項研究使用了自閉症孩童在面談中的自然談話錄音，而不是實驗室環境下的錄音。這樣的自發性談話錄音能更真實地反映日常講話的方式。

然而，這項研究還有進一步探索的空間。

這項研究發現，不論是自閉症組還是非自閉症組，在強調新資訊時，音高（f0）都沒有顯示出顯著變化。換句話說，對於華語母語者而言，強調新舊資訊之間的音高變化並無顯著區別。由於華語有四種聲調，這些聲調在區分不同字的意思時，音高就扮演著決定性的角色。例如，「媽」（mā）、「麻」（má）、「馬」（mǎ）和「罵」（mà）四個字，僅聲調不同就有完全不同的意思。

也就是說，他們在研究中沒有觀察到新資訊在音高上的變化，這很可能是因為分析時忽略了各聲調之間的音高差異。如果能將華語四聲調分開分析，或許在新資訊的音高變化上會發現一些有趣的線索。

區分華語四聲調後的語音研究

當我們將華語四個聲調之間的音高差異納入考量進行分析後，觀察到了一些有趣的現象：

1. 無論是自閉症組還是非自閉症組，都沒有用音高來強調新資訊焦點

這次的研究結果顯示，無論是自閉症組還是非自閉症組，新舊資訊的音節音高範圍其實沒有明顯差異。根據之前的研究，台灣人[2]主要用音節拉長來強調新信息，而音高的起伏則是用來區分字詞的意思，兩者很難互相取代。即便自閉症組的男性會拉長帶有新資訊的音節來強調，但自閉症女性則沒有這種情況。相比之下，非自閉症者則會明顯地把所有帶有新資訊的音節都拉長來強調。這是我們發現的第一個自閉症患者與非自閉症組不同的講話特徵。

2. 與非自閉症組男性相比，自閉症男性在二聲和四聲的新資訊音高頻率範圍上顯著較小

有趣的是，我們發現當自閉症組與非自閉症組相比，自閉症男性在強調新資訊時，二聲（上揚）和四聲（下降）的音高基礎頻率範圍比非自閉症組更小。

在華語的四種聲調中，撇開三聲變調（如「總統」的「總」從三聲變成二聲）的問題不談，二聲和四聲因為有音高起伏而被稱為「屈折」聲調（contour tone）。從下方新舊資訊音高範圍的比較圖中可以看出，自閉症男性（藍色）在華語二聲（右上）和四聲（右下）的音高範圍明顯小於非自閉症組男性（紅色）。音高範圍越小，音調的起伏就越不明顯，趨於平緩。這說明了自閉症男性在強調新資訊時，聲調變化較少，呈現出更加平板的音調。

圖：自閉症組與對照組在新舊信息音節上的音高範圍比較（縱軸代表標準化音高頻率範圍，數值越高代表頻率範圍越大）

綜合來說，經過對華語四種不同聲調的分析，我們發現，儘管自閉症組和對照組在強調新資訊時都不會使用音高來進行區分，但自閉症男性的新資訊音節無論是在上揚的二聲還是下降的四聲，仍比非自閉症組顯得更平板。這可能解釋了為什麼自閉症患者的講話常被認為聲調較單調的原因。

華語自閉症的語音特徵：未來研究方向與重要性

綜合前人研究與更進一步將華語四聲調納入考量後，發現自閉症男性講話在新資訊強調上音高頻率範圍本來就比較小，似乎對於為甚麼自閉症患者講話的平板聲調有了更明確的認識。

然而，這還僅僅是認識自閉症的冰山一角罷了。譬如自閉症孩童在講話時，音節開頭的聲音比一般孩童更緊張，這可能使他們的語音品質聽起來更為粗糙。這種現象可能與自閉症患者在交流過程中感受到的心理緊張有關，也可能涉及其他需要進一步探討的因素。總的來說，音質的緊繃程度是否能作為自閉症的獨特特徵，甚至成為客觀評估自閉症的潛在標準之一，仍需進一步研究和驗證。

另外，眼尖的讀者可能已經注意到自閉症性別不平衡的問題。本研究中，自閉症女性的語音特徵並未顯示出顯著差異。其中可能的原因之一是自閉症在男性中的診斷率較高，導致自閉症女性的觀察數據不足。

另一個可能的原因涉及社會語言學，即自閉症女性可能會「偽裝」（camouflage）自己。許多學者發現，自閉症女性通常具有較高的語言能力，並且會察覺到自己的「異常」並加以偽裝，以融入社會，這可能使她們的自閉症更難被檢測到。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研究人員正在開發更精確的評估工具，例如已問世的成年女性自閉量表（GQ-ASC），以提高對自閉症女性的診斷準確性。

總而言之，自閉症患者之間的特徵非常多樣，因此「異於常人」的標準也十分模糊。我們對自閉症的了解至今仍然十分有限，這是自閉症語音研究面臨的一大挑戰。了解自閉症的語音特徵不僅能幫助專業人士在診斷與治療方面，更能讓社會對自閉症有更多的了解和，並在社會層面上促進更大的包容性和公平。

[1] 進階科普：這個現象體現在語音參數 H1-A3 中，該參數指的是第一泛音與最接近第三共振峰的泛音音強之差。H1-A3 值越低，表示聲門閉合越急劇，這通常反映在更緊繃的音質上。

[2] 同樣以華語為母語的中國人，例如北京腔的華語母語者，在強調新資訊時，與講台灣腔華語的人有所不同。北京腔華語與英語類似，會通過誇大音高的上下起伏程度，並輔以音節拉長來作為強調的表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