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語」原本是什麼意思?真的是媽媽的語言?
「母語」一開始真的指「媽媽的語言」,為什麼?這篇文章帶你深入探討其歷史演變,從中世紀歐洲的宗教背景到現代社會中的族群認同,揭示「母語」的原始意涵以及它在不同文化中的多重面向。
文:萬宗綸(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系助理教授)
*本文原刊載於聯合新聞網鳴人堂專欄
「母語」(mother tongue)的意思逐漸在改變,從過去族群語言的意思,慢慢地,開始有望文生義的解釋,認為是「母親說的話」,進而,比如藝人小S的女兒,在社群媒體上因為一句「我的母語是英語」,而引發爭議。「母語」一詞,與語言學上說的「第一語言」(first language)——自小(在語言學習關鍵期內)習得的語言——也開始不分界線。
所以,「母語」一開始到底是什麼意思?
一開始真的是阿母說的話
首先,我們要知道,「母語」這個詞徹頭徹尾是個舶來品。在歐洲語言,最早能夠發現的資料中,「母語」這個詞首次出現於中世紀的聖特拉斯堡(Strasbourg)。
聖特拉斯堡坐落在今天的法國與德國邊界,這個地區是拉丁語系與日耳曼語系(德語)勢力碰撞的交界點。歐洲的歷史是綁著基督宗教的,拉丁語長久以來扮演著「神聖語言」的角色,早期的《聖經》只能以拉丁語寫成,沒受教育的人是讀不懂的。
由於過去只有男人才能受教育,男性在學校學習拉丁語,得以使用神的語言,而女人則繼續說著「方言」(所有不是拉丁語的語言),因此才區分出「父親的語言」與「母親的語言」。因為有受教育,男性當時被認為是具有資格與能力教養孩子的一方,未受教育的女性則被視為缺乏這樣的能力。
換言之,「母語」一詞從歷史舞台現身時,並不具正面意涵。
上帝開始跟阿母講一樣的話
14世紀宗教改革,英格蘭的威克里夫(John Wycliffe)公開跟羅馬教廷槓上,認為教廷規定守舊、不合時宜,他繼而將《聖經》從拉丁文版本(父親的語言),翻譯成了「母親的語言」(英語),這讓「神的語言」出現了超過一種可能。
16世紀,隨著馬丁路德也將《聖經》以高地德語翻譯,北歐各地也接續出現了各種不同語言的版本——丹麥語、瑞典語和冰島語——這些原本不入流的「母語」,忽然都變成了「神的語言」。學校教育仍然使用拉丁語,使得父親的語言在各個地區都是拉丁語,母親的語言卻是各地不同。
成為《聖經》使用的語言後,大幅影響了各地語言原本的生態,比如英格蘭文《聖經》北傳進入蘇格蘭,動搖蘇格蘭語的社會地位,蘇格蘭語成為方言,以及高地德語成為神聖羅馬帝國所有德語使用者的標準語。
18世紀末法國大革命後,一般民眾也要受教育、也要識字變成重要的風潮,以「母語」完成的文學作品開始在英國、德國出現,莎士比亞是其中之一,越來越多人能以各地的「母語」識字,儘管相互不認識,但是讀著同一種「母語」的人,形成了一種共同體。進而隨著當代國家的雛型大體形成,各地不同的「母語」也就成為建構國家差異的一個重要元素1。
歐洲之外的「母語」
「母語」一詞的發展是與歐洲和基督宗教,乃至於近代的民族國家一起生成,這個概念放到了歐洲之外,就開始出現問題。
印度是其中之一。印度目前光是具有官方地位的語言就有多達22種。在英國殖民時期,當英國的語言學家想要將歐洲人的「母語」的概念移植到印度,事情可麻煩了。
1881年的印度人口普查,「母語」的定義是「你從嬰兒籃開始就會講的語言」;1891年,「母語」變成了「雙親的語言」;1901年,「母語」索性又變成了「你在家裡通常使用的語言」,並且還可以多選,一個人可以擁有超過一種母語;1921年,「母語」直接變成「你通常使用的語言」,不再限制在家裡。
1961年,印度已經獨立了,印度人對自己人做人口普查,怎麼定義「母語」?——「母語是一個人童年時期,媽媽講的語言。如果媽媽在小孩襁褓時期就過世了,那麼請填寫小孩在童年時期在家中最常使用的語言。」
問題顯然很清楚了。一旦「母語」離開了歐洲的基督宗教脈絡,當缺少了那一個與神聖性、保守教廷連結的拉丁語,將「母語」與母親連結在一起顯得毫無必要,因為小孩最流利使用的語言,不必然會是媽媽使用的語言,可能是爸爸使用的語言,甚至一起玩長大的鄰居小孩使用的語言。
那麼,在印度,母語可能指涉你所屬民族所使用的語言嗎?印度的族群認同是一個很複雜的議題,簡單來說,相較於語言,宗教、種姓、地域等等都是相當具有主導性的族群劃分,若要單純的用相同的語言去劃分印度人的認同,絕對不是一件行得通的事情。
再看看離我們近一點的另外一個例子:新加坡。
新加坡的教育政策明明白白的把「母語」(mother tongue)當成一個義務教育的科目,而一個人的母語是由官方指定的——母語是政府認定的你的種族所使用的語言——一個人的母語不是媽媽在他小時候說的語言,而是構成他所屬種族的那個語言。換言之,新加坡直接截用了歐洲最後對於「母語」的定義:民族的語言。
新加坡官方認定的種族有3個:華人、馬來人和印度人。每個種族有官方指定的「母語」,印度人可能有數種母語可以選擇,而新加坡所謂的「雙語教育」就是英語和母語。
換言之,就算一個人從小到大都說英語,家裡的人也通通說英語,他的母語就是不可以是英語,因為母語是關於族群認同,在新加坡沒有一個人的「種族」語言可以是英語,因為英語是大家的、是這個國家互相溝通預設使用的語言,他不屬於任何人。
「母語」在臺灣?
講到這裡,我們已經知道構成「母語」這個概念的兩大邏輯:其一,「母語」是相對於一個佔有主導地位的強勢語言而來;其二,「母語」連結到族群認同。如果今天一整個國家的人都講韓語,那麼沒有道理有一個韓國人需要在韓國跟人說「我的母語是韓語」。但過去在日本殖民下,韓語作為「母語」就有了意義,或者如果韓國人到了美國,英語佔有強勢主導地位,「我的母語是韓語」也有了立足點。
當臺灣因為「國語政策」,華語(國語)成為公領域唯一使用的語言,甚至變成「受過教育」的象徵,「我的母語是國語」這句話,也就變得相當詭異。
1988年客家人組織的「還我母語運動」說明了這一點,很清楚地,母語指的是客家族群的語言,並且是在區隔出強勢主導語言「國語」的情形下,特別將「客語」標示出來,絕對不是指從小就會講的語言,如果從小就會講的流利語言,何需要人「還」?
母語當然也不是媽媽說的話,現在媽媽受的教育不會比爸爸少,也不是只有爸爸才能讀「國語」。只是在新移民家庭,母語碰巧是媽媽說的話,因為新移民的語言同時在臺灣是少數語言,也是新移民媽媽與新移民子女獨特身分認同的構成部分。
作者介紹
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系
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向以理工、醫學及管理見長,有鑒於科技的發展宜導以人文的關懷、博雅的精神,而資訊的流通則取決於語文的運用,因此於民國八十三年八月成立外國語文學系。
本系發展著重人文與科技之深層多元整合,以本系文學、語言學之厚實知識素養為底,再廣納本校資訊理工、管理、醫學以及其他人社領域等豐厚資源,創造多元與融合的學術環境,開拓具前瞻性及整合性之研究與學習,以培養兼具系統性思考及人本軟實力的學生,使其成為兼具在地及國際性多層次觀點與分析批判能力的未來領導者。
在研究所的規劃上,語言學方面主要是結合理論與實踐,特別重視學生在基本語言分析及獨立思考能力上的訓練。除語言各層面的結構研究外,本系也尋求在跨領域如計算機與語言的結合及語言介面上之研究 (如句法語意介面研究)能有所突破,並以台灣的語言出發,呈現出台灣語言(台灣閩南語、台灣華語、南島語)多樣性,融入社會觀察,如自閉語者聲學、聽障相關研究、社會語音學研究以及台灣語言的音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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